冬天的時候你為去了美國,說是要和侯導演去拍電影。 春天來的時候,你從葡萄牙飛往法國。 高高坐在滿滿是外國人的藝術大廳,敲響鑼鼓。 記憶中的那個午後,躺在巴黎鐵塔草地上曬太陽的你,臉上染了一片暖暖的金光, 燦爛的笑容彷如昨天的夢。 還記得那個懶洋洋的早上,揮動小刀的你,在乾扁的麵包上, 來來回回塗抹鮮黃的奶油,眼睛閃亮著滿足的光彩。 沒有半顆牙,卻那麼用力啃食法國麵包,大口大口吞食薯條的模樣, 看起來就像貪吃的小孩一樣惹人發笑。你說,除了鴨肉之外,薯條、法國麵包、 龍蝦、魚翅、豬尾溜都是你的最愛,興致來的時候還會乾一杯。 因為你吃東西的時候總是那麼有勁,因為你的身體看起來總是那麼健康, 因為你在戲台上的眼睛總是那麼犀利,因為,因為你罵幹你娘的時候總是那麼中氣十足, 讓我忘了去認真記數你的年歲。 八十九歲!轉眼間竟也八十九歲了! 八十九歲!如果你是戰艦,也早已送進博物館。 八十九歲!如你是紅磚厝,也該要升級成三級古蹟了。 是啊!我總以為你是永遠的超級大戰車,可以帶領徒子徒孫走向西元二OO一年以後。 沒想到,你終究是屬於二十世紀的人物啊!在世紀末倒數的日子,你竟然閤上眼睛, 嚥下最後一口氣去了。 說是你肺部壞去,沒有零件可以替換了。唉!都怪你從早到晚,三五、KENT、 大衛杜夫不離手。
你不是常常說:「人生夢,夢如煙,煙如屁, 而又為何每天每天,總是在煙霧瀰漫中吞吐你的人生? 難道煙可以消解你的愁悶? 難道煙是你唯一的伴侶? 是啊!我怎麼忘了,自從九歲失去娘親以後,煙就是你唯一的知心啊! 煙一直是你的貼心,伴隨著年輕的你和一籠籠布袋戲尪仔, 盤山過嶺,行走在溪畔林間,行走在瞑日交替的日月星光中.....。 從清朝宣統末年一路走到日本昭和年代,從日據時代一直走到民國八十七年; 青春歲月從戰亂動盪中一直擺盪到平和的日子來到。不停走動的老鐘啊! 終於在一九九八年八月十三日晚間十一時四十五分停擺了.....。 八十九歲,難道真是天年已盡?是啊!如果你是八十九歲的老鐘, 早就找不到零件可以替換了。更何況你那一身是肉做成的, 經歷過多少人生的磨難的身軀。難道真的是找不到零件了嗎? 或者,真如你曾經提起「查坡人忌九」。九,是男人生命中的關卡, 而你,真的躲不了閩南人傳說中的劫數。 是啊! 有什麼物質是超耐磨的? 有什麼物質是永久不滅的? 天上的星星也會墜落啊! 八十九歲的你太老太老了,從少年時期一直沒有放下過的重擔, 把你的脊樑壓得直不起來,就像廟囗那棵長滿斑點,駝了背的老榕樹, 在風中隱約聽到了你沙啞的咳嗽聲。而挺著老朽身軀的你,依然像年輕時代一樣, 努力展開臂膀,為孩子們擋去了熾烈的陽光,讓孩子在你的身上攀爬, 在你環顧的腳下無憂無慮的奔跑。廟埕的鑼鼓聲又再響起了,來來往往的人, 圍繞在你一生努力撐起的大傘下,駐足在陰涼的光影之間,在戲坪四周, 看著、聽著那永遠也演不完的忠孝節義。 而真的太老太老了,沉重歲月迫使你低下頭來,蒼白的鬍鬚沉沉垂落, 長長的鬚尖穿入了土地,你用盡最後的一點氣力,把身上得自於大地的一點一滴養分, 全給了瘦弱的鬚根。 老樹凋頭的宿命任誰也逃不過,八十九歲的夏天,你走了! 如今,環繞在你四周的幼根,都已伸展成材。 涼風習習,尋著記憶,寫下你長長又短短的一生,紀念那永遠讓人懷念的你, 也紀念那個年輕的我,曾在無數的早晨黃昏,在溫厚可親的老樹下走過。
「講著我這生,我最第一怨悴就是細漢失去痛疼。 發表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'981011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