漁人島之死


 最初,為了喜歡拍照,我經常帶著相機到處遊走,從鎮上媽祖廟還沒整修的那片美麗的風化老古牆開始, 西衛、東衛、雙頭掛、豬母落水、通樑、橫礁、竹篙灣、吉貝、鳥嶼、望安、七美島………, 路越走越遠,後來已分不清楚是相機帶著我,還是我帶著相機。總之,我們再也分不開了。

 我的NikonFE2因為鹹鹹的海風吹拂而越來越老, 黑色機身長期被粗燥的手掌和衣服觸磨,漏出了黃銅的原色;當初那個稚嫩年輕的我, 也因為四季的風吹日曬而滿頭霜白。

 十多年來,我和我的NikonFE2一起行走過無數鄉間小道,一起在狂風大浪裡起浮, 一起在都市山林間來來回回,一起飛越大洋, 翻越尼泊爾高山險嶺,穿過加拿大公路湖區,走過紐約第五大道,一起欣賞法國時裝秀, 一起品嚐葡萄美酒,一起被粗心的管理員關進西班牙中世紀古堡教堂,一起站在葡萄牙最西端, 望向廣闊的大西洋,在狂沙飛揚的「大地盡頭,海之開端」遙想我們的家鄉, 遙想那個被16世紀葡萄牙海員所發現的PESCADORES,漁人之島-澎湖。

 路越走越遠,看到的世界是那麼廣大,那麼豐富壯闊,飛來又飛去,卻只有一個小島是我每次回家的方向。

 站在葡萄牙海員所屬的國度,狂烈粗暴的大西洋海風捲起沙礪,打痛了我的臉, 讓我想起黃沙滾滾大地上的蒙面女,想起那迄立了幾百年不傾倒,越經風雨越堅毅的老古牆, 想起阿公親手打造的老古厝,想起永遠不死的蕃薯藤蔓和土豆種, 想起漁夫澄淨如海的雙眼和廟口榕樹下永遠謙卑敬天的老人。

 走得越遠,越思念最初離去的家;人看得越多,越思念自己的母親。 生下我、養育我的漁人島啊!為什麼在我飛越千山萬水,選擇回到妳身邊的時候卻變臉了呢? 難道所有海島出生的孩子都要遠去,永遠的離開才能真正長大?

 我偏不信,我偏要回來,我偏要留下,我要親眼目睹水泥樓房一棟棟從菅芒草後的地平線蓋起, 我要親眼目睹村落被大馬路踐碎;即使番薯園裡的老古牆都被怪手推倒,玄武岩都被挖去賣掉, 我還是要留下。我偏不走,我要親眼看著紅瓦花磚一片片掉落,護龍、蓮花窗一寸寸毀壞, 我要親眼看見老古厝一間間倒塌,親眼看先祖從唐山運來的福州杉、青斗石都變成了垃圾圾場裡的廢棄物, 看見美麗的海岸被水泥消波塊填滿了,我還是不走,直到最後一個漁人不再唱歌, 直到最後一間古厝被推倒,直到澎湖變成了「東方之珠」,PESCADORES變成「呸死-CASINO」, 我才要真正相信,漁人島已死。

990501


大雨將下

1998 澎湖二崁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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