菅芒草阿嬤中年男人手握釣竿,用很不客氣的口吻警告我「老人頭殼歹去,在黑白唸,汝毋通閣來, 這是第二擺,汝若閣敢來第三擺,我就無客氣欲報警察!阮厝常常著賊偷,這陣在找無證據…。」 5月27日,又一次在東衛村被阿婆的兒子趕了出來。 半年前,初次和阿婆見面,老人家像祖母般親切的握著我的手,在客廳裡教我唸歌, 用雙手環抱我的身體,告訴我以前的女人如何用布巾帶嬰兒,我們聊了很久,聊到錄音碟結束的6秒前, 大門突然開啟,下了班的阿伯一開門看到陌生人,連轟帶罵的把我趕了出來,一時間手忙腳亂, 毫無機會解釋的我連錄音機都來不及收好,像落難的流浪狗,捲起亂七八糟的錄音線匆匆逃開。 臨走時瞥見阿婆在叫罵聲中一句話都沒回應,整個人縮在沙發裡,看起來更瘦更弱了。 不同於半年前來不及反應的狼狽狀,我緩緩背起背包,緊握阿婆的手,用肯定的眼神告訴阿婆, 我還會再來,請她保重。這一次,我的膽子也突然膨脹了起來,很大聲的對阿婆的兒子說「阿婆是熬人, 若是為著來請教阿婆予警察掠去關,我嘛心甘情願。」 不再多說什麼,匆匆發動車子,一時間卻不知道要去哪裡,竟然就在車上哭了起來, 無意識的方向盤帶著我轉向北方,拐入許家村,在廟前空地上熄了火。 很久沒哭了,眼淚像關不緊的水龍頭直直流落,鹹鹹溼溼的淚水混雜了許多情緒, 淚光恍惚中想起阿嬤的臉孔。是啊!青少年的我也曾以為阿嬤頭殼壞去, 常常一個人坐在沙發上「ㄙㄝㄙㄝ唸」。也許是因為當時太年輕的緣故, 那時候的我從來就沒有試著去了解阿嬤「碎碎唸」的原因,也不曾去探知阿嬤的內心世界。 回頭時,阿嬤病已重,將近十年漫長的時間裡,一句話都不能說的躺在床上。 豬母落水村裡這個最會唸歌,最會說故事,最懂得先祖歷史,被公認頭腦最好的長者, 活生生的躺在眼前,以日日痿縮的肉體折磨著我的心。 我終於了解「碎碎唸」是很多記性好的老人的一種記憶方式,他們日以繼夜, 以自言自語的方式回憶過往,讓自己永遠不忘記過去的點點滴滴。 年輕人忙著賺錢,忙著要出人頭地,忙著為又炫又現代的生活在打拼,有誰在意那辛苦陳舊, 血淚淋漓的過去? 我的悲傷,絕不只是因為失去了阿嬤,或被無禮的對待,而是想到有那麼多那麼多老人, 為了下一代,一輩子在水裡來風裡去,吞沙含土,辛辛苦苦的走了過來,最後卻被兒孫認為癡老了, 頭殼歹去了,終日躺在床上,在生命最後的路上帶著滿腹的辛酸和孤寂離開…。 茫然不知所去的我,看著路邊的菅芒草在風中搖動,想起了那個曾經不知道要到哪裡去的小女孩, 一個人抱著風中的芒草在天地間哭泣。那是東衛阿婆小時候的故事, 一出生就被狠心的阿公以為「查某子是了錢貨」,硬生生的從母親的淚水和乳香裡拆散, 送到遙遠的紅羅罩村給人作養女。 「到我會走會行的時陣,生父來找我,我驚到蹤入灶間,頭鑽入灶孔,死嘛毋出,就安呢, 一世人父毋捌子,子毋捌父。後來生活艱苦,養母給我賣人兩百二十元,馬公的養父歸日在搏儌, 錢輸了了,罵我破家,給我趕返紅羅罩。我行返紅羅罩的時陣,一個人毋知欲走去佗位, 就鑽入菅芒草內,抱菅芒在哭…。」阿婆在咳嗽聲裡,回憶她的過去。 對於一出生就享受父母疼愛,不愁吃不愁穿,每天都在玩耍過日子, 時間到了就背著大書包去學校的我,實在無法想像一生經歷了三個父母親的阿婆, 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在過著她的日子。一個頭殼歹去的老阿嬤,為什麼會記得那麼多生動如電影情節般的過去? 只記得阿婆的兒子趕我出門時,還在門口大吼「老人在黑白唸,無啥通講,伊是我的老母, 我是伊的子,有誰人比我做伊的子較知影。」是啊!老人的頭殼都壞去了,罷了!罷了! 我刻意關閉所有記憶的窗口,讓傷感的方向盤帶我轉出許家村,遠離東衛,直奔馬公便利商店, 掏出身上所有的銅板買了四罐啤酒,渴望雪山牌啤酒急速凍結我的悲傷。 就這樣,苦悶的醉了一天,清醒時天色已暗,在微微的天光中看著躺在身邊四個被捏扁的空罐, 腦海裡還是沒有忘記離開東衛時,菅芒草阿嬤瘦弱的身體深深埋入沙發, 嘴邊碎碎唸著「做人真毋值,做人無路用!」
老人的背影 澎湖池西 1998年 〔回筆記頁〕〔下一篇〕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