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崁選婆


  每次回到二崁村,我總是迫不及待的要去看看選婆,確定老阿嬤還是像往常一樣健健康康, 心裡的石頭才放了下來。因為阿婆口口聲聲都說自己活得太老了,老人應該早點回歸祖家, 把剩餘的福份留給後世子孫。

 

  的確,這日復一日,漫長又一成不變的春夏秋冬,對一個走過漫漫生命山頭的九十歲獨居老人而言, 卻實是有點折磨,而那種期待早日回歸的心情,確是年輕的生命無法體會的。 但我總是像永遠不願長大的孫女,一直黏著阿婆,要她講「陳三打破寶鏡會五娘」, 講「姜女送寒衣哭倒萬里長城」的故事…,要阿婆答應我活到一百歲以後,把她會的都教給我之後再走。

  我們兩個年齡加起來將近一百三十歲,一老一少相差一甲子的心, 經由一次又一次的閒談話語中親近融合。

 

  客廳最裡面的兩張籐椅是我們閒談的所在,我們常常從早上聊到中午, 一起吃過飯後又再聊到陽光西斜,聊到該是選婆點燈燒香,敬拜神明公嬤的時刻,才收起話匣子。 老人家做完每日例行的敬神祭祖儀式後,就匆匆動起鍋鏟,燒一鍋熱菜, 她從不讓我空著肚子走這趟遙遠的西嶼路回馬公。每次舉起筷子,在熱呼呼的飯菜前, 總覺的自己何等幸福,可以吃到九十歲老人煮的飯菜。選婆的口味和阿嬤很像, 豬肉米豆湯、白菜煮大麵,一菜一湯就過了一頓,大碗公裡的紅蘿蔔炒高麗菜,還是阿婆親手栽種的。

 

  年輕時代勞動慣了的雙手,到現在還是停不下來,屋宅後園一畦畦鮮綠的芹菜、 高麗菜、珠蔥、青蒜、蘿蔔都是阿婆親手照顧的。阿婆的手臂因為長年的風吹日曬, 龜裂成一條一條溝渠,像一畝又一畝的田地散佈在雙臂上;手掌背面也因為海水浸漬, 長了很多粗粗硬硬的小球,看起來就像依附在船底的磲貝一樣。我總是一邊聽阿婆講話, 一邊用指甲摳動那百畝田園和貝珠。阿婆的雙手,是那個勞動時代的人明顯的印記, 「食好做輕苦」的我們這一代的手是烙不下痕跡的。

 

  出生在宣統元年的選婆本名陳顏換,是二崁對面細角村顏家的女兒,還在娘胎裡就被指腹為婚, 決定了一生的命運。二十歲那年身穿紅襖,頭披七尺烏巾嫁到二崁,結束幼年以來快樂無憂的生活, 開始了「拖山磨海」的一生。那個時代,二崁的男人都出外創業,離開以後就越來越少回來。 阿婆一個人拉拔兩個兒子,一個女人家和公婆一起看顧幾萬栽番薯土豆。當孩子長大了, 又重複著父親的腳步,在外地成家落腳。

 

  我常問阿婆為什麼不跟丈夫、孩子去台灣好命?阿婆眼角閃著淚光反問我: 「厝內一對父母誰人欲來照顧?」就這樣,一個女人飼奉公婆到終老, 中年以後就守著祖先牌位和一個空空的家。等到年歲大了,需要兒媳婦來照顧的時候, 選婆為了不讓年輕的媳婦們重蹈翁離子散的命運,就把兩個媳婦趕回台灣,要她們一家團聚, 「咱就是無路用才來這悽慘,就毋通去耽誤人,予少年的去歸歸作一家才好,若予我會半目開闔, 會顧兩叢仔菜,煮一點仔飯來食,生活會得過就好」。

 

  有時候聊到太晚,天又冷,老阿嬤不放心我一個人走暗路,就留我下來過夜, 我們八點不到就關燈熄火,躺在床上還是一直聊,「牛郎織女」、「三伯會英台」…選婆的故事好多好多, 睡睡醒醒間,還想起了古早的歌,一直到窗外漸漸亮起,躺在床上半睡半醒的我, 瞇著眼睛看阿婆坐在床邊放下長髮,一手拉著灰白髮絲,一手抓著木齒慢慢梳理。 從老衣櫃的大鏡裡看著老人的臉孔和斑斑紋路,時空彷彿又回到童年在祖母身邊的幸福歲月。 也許在我心底,一直不願長大,像童年一樣深深迷戀阿嬤說不完的故事。也許是因為外在環境劇烈改變著, 只有回到老人身邊,才讓我感到些許安心。

 

  看著選婆彎腰澆菜的身影,總是讓我想起阿公年輕時候還保有的老式船身, 古早的船艙頂端都有一支中桅,在蒼茫大海中,人們總是先看到桅杆,然後才看到漸漸從海平面現身的船。 如果說中桅可以作為衡量人的標準,那麼,在茫茫人海中,二崁選婆就是那高高在上的桅杆。 當然,這古雅又貼切的比喻不是從書本,也不是我這年輕又淺薄的生命經驗歷練得來, 而是在閒聊中向選婆偷偷學來的。

 


農曆七月七日下午,選婆挾起「糖灑粿仔」沾糖汁,準備拜敬七娘嬤。

1999 澎湖二崁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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