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連溪公學琵琶


  外公的家就在民權路底,樓下是舅舅經營多年的廚具店,沿著後廳烏亮的磨石子樓梯直上二樓, 一扇厚重重的老式多格檜木玻璃窗門半掩著,童年靠在窗櫺探看玻璃窗內的記憶,彷如昨日似近又遠。 沉甸甸的厚木響板擊拍聲、銅鑼金屬的鏗鏘聲;翻讀曲譜、拉弦吹簫的老人、咿咿哎唉唱曲的女人尖銳聲調, 和各種樂器相互搭和著;神情悠閒的外公,就在玻璃窗裡彈奏琵琶,陣陣沉香從門縫裡飄散出來, 一種說不出來的熱鬧氣氛盈繞在幼年的記憶裡。

  推開玻璃門,廳堂裡的擺設都還是小時候的印象,一點也沒有改變。神龕內, 依舊是一柱清香裊裊燃燒,白灰塗佈的牆面四周,一層厚厚的香煙燻漬比小時候看到的更濃更黑了。 外公背對廳門坐在老舊的書桌前,書桌上方牆壁擺掛著一把把古老的樂器, 洞簫、拍板、二弦、三弦也都染上一層烏黑油亮的燻香。

  東向的窗光柔柔勾出阿公挺直的身影,阿公右手環抱琵琶,左手調轉琴弦, 新上的玻璃絲線在阿公忽緊忽鬆的手裡轉化成清亮的弦音。「噹、噹、噹噹噹…」 閒置多年的琵琶在阿公的手裡漸漸被喚醒,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和阿公學起琵琶了。

  要不是因為參加文化中心的南管研習班,在研習資料中看到外公涂連溪的名字列在澎湖南管老藝人的名單裡, 我可能永遠不會想起阿公的廳堂曾是南管老藝師的聚會所,更不可能興起想和外公學琵琶的念頭。 幼時在阿公家二樓看到的老人幾已作古,一心吃齋唸佛的阿公在十多年前也收起琵琶不再彈唱。 十多年來,家族裡沒有任何人談起關於琵琶或南管的事,掛在牆上的樂器在最後一次的合奏之後, 就和阿公一樣,在寂靜的時光中沉沉老去。

  阿公把調準的琵琶遞給我,老舊的梧桐面板早已褪化成灰黃色澤,螺殼鑲嵌的「香山操」琴背, 部份黑漆也脫落漏出木頭原色。我學著阿公撥動琴弦的手「噹--」的彈出生命裡的第一個琵琶音符。 暖暖的、厚厚緩緩的感覺穿過我的心底。對南管一無所知的我,竟然在第一次的挑撻中, 就像是遇到老友一樣對琵琶的聲音產生不解的情感。

  阿公拿起親手謄抄的曲譜,要我看著樂符,跟著他一個音一個音彈下去, 雖然一個字也看不懂,可是在阿公老師面前,我一點也不緊張。阿公不嚴不厲, 溫厚的手掌上下連續撥動,先慢後快,教我「捻」的彈法。「琵琶盡看看『捻』, 慢慢仔,一下一下點挑,久來就會熟,熟來就要彈像螺仔的形同款,起頭闊闊慢慢, 到尾就愈彈愈幼,愈彈愈尖,尖到像螺仔尾,聲音才會綿綿綿…」我一邊努力馴服不聽話的右手, 一邊驚訝於阿公的想像力,竟然懂得以那頭寬尾尖,海邊常見的螺螄外型作比喻, 準確而立體的形容出「捻」的聲音空間,讓我一下子就能體會出音的形狀。

  一整個早上,我深深的沉醉在既慢又深緩的古老樂音裡,小時候學彈鋼琴, 長大後也淺略的練過小提琴,最近幾年更是迷戀於爵士的自由;一直以為閔南族群是沒有音樂的我, 三十多年後,終於在八十三歲的外公身上找到了,一種屬於阿公那個時代, 既含蓄又內斂的樂音、生活情調,以及如南管音樂般溫柔敦厚的人的質感。

 

正在彈琵琶的連溪公

1998 澎湖馬公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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